《古今:杨照史记百讲》是看理想出品的第二档音频节目,几周前在豆瓣时间独家上线,获得了白岩松、俞敏洪、许宏、许知远等各界牛人的推介,或许是内容更“硬”,好评度甚至比之前的北岛、白先勇节目还高。

今天为什么还要读《史记》?梁文道说:“如果不读《史记》,我们作为中国人的资格,就很可疑了。”的确,今天我们对于秦汉之前的历史认知,主要源自这本书,中学生都要学的。

但杨照的读法,与教科书不大一样,他认为历史不仅仅是史实,更是要探究如何发生、为什么发生。司马迁要“成一家之言”,换成今天的话,就是要有自己的见解,历史无法客观,史学家也不该客观。

《史记》难读吗?因为音频节目,主页菌第一次跟着读原文,说真的,难读。杨照提供了一个较为轻松的方式:就是音频。他说司马迁只用五十多万字,就讲透了中国前面三千年的历史,并且畅销了两千年,你不觉得非常厉害吗?

杨照认为,不了解司马迁,《史记》就只是一些硬梆梆、冷冰冰的文章而已。司马迁真的这么重要?下文出自几集音频节目的文字整理,主页菌惊讶于杨照逻辑的缜密,听他讲后再看文字,已经是结构很好的一本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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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杨照一起进入《史记》的世界

怎样的一个人

可以用50多万字写透3000年中国历史?

杨照 讲述

1.

虚构:历史上并没有太史公

什么叫太史公?东汉的学者卫宏写过一本《汉仪注》,解释汉代的制度,书中记载汉武帝的时候曾经有过“太史公”这样的官职,而且这个官大的不得了,竟然比我们所知道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还要高。但如果我们对比其他的史料,我们必须说卫宏搞错了。

其实从头到尾,中国历史上面没有太史公这个官职。但是,如果真的没这个官,司马迁为什么会自称太史公,他又为什么在写他自己的生平,以及在解释他为什么写《史记》的时候,用的是“太史公自序”?

卫宏的错误给了我们一个重要的提示,让我们更精确地认识司马迁。司马迁担任的官职,包括他父亲司马谈所担任的官职叫做太史令,而不是太史公。太史令在前朝是掌管天文、季节、仪式的,所以后来慢慢扩张变成保留记录,应该讲说它就是一个资料保存的中心,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

而这样位阶不高、不是那么重要的官职,为什么司马迁要自己自抬身价说他叫做太史公呢?因为司马迁他自己的野心、他的雄心,还有他的使命感,他把这样的一个工作大大地放大了,他所认定的太史令应该做的事情是保存古往今来所有的重要史料。这种近乎于宗教式的自我提升,在于他如何认定他自己。他认为这里面有一种来自于历史,不只是上代,而是来自传统、来自于家世所给予他的、他不得不承担的命运。

当他写《太史公自序》及《报任安书》的时候,已经因“李陵之难”,身受宫刑,遭遇了非人的待遇,这些事情已经在他的脑海里面折磨他非常非常多年,那种力量怎么来,或者说那样的坚持怎么可能,我们一定要回到“太史公”这三个字,这三个字的份量绝对不容我们忽视。

如果不了解什么叫做太史公,如果不了解司马迁如何认真而且严肃地看待太史公跟他的命运、当做是他逃避不了的,当做是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最屈辱、最不堪的那样一种代价,我们就无法真正地理解《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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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壮游:司马迁是如何炼成的?

司马迁的二十岁时候,有一个关键的事情,就是他的壮游。他游历所走到的地方以及经历是相当惊人的,他说:“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闚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我们若把这些地名全部铺陈开来探究的话,他走了很远很远,涵盖一个很庞大的区域。更重要的他不止是走了很远,这是真正的壮游,什么叫做壮游?壮游就意味着他去的时候,不是去当观光客、不是单纯的去游山玩水,他是有一个生命生成的目的,抱持着这样一个目的、这样一个想法去进行他的游历。他真正要完成的就是对于历史的探索。

壮游的另外一个结果,就是从他出去到他回来,他对于很多事情的想法跟看法都彻底被改变了,这是他成长当中不可或缺、最关键的一部分。我到现在还是认为,今天我们都应该要去想,壮游跟一个年轻人的成长可以有些什么样的关系,你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抱持这样的态度去看世界,你要怎样变成一个成熟的人,而且知道自己要追求什么,以及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今天有很多的条件让我们可以去到很多的地方,但不见得都是壮游。

壮游需要的是那个强大的自觉:我不止是要看到一个广大的世界,更重要的,我要被这个广大的世界冲击,因而检讨、反省我在离开家门走壮游之路之前的那个我是多么的有限。从这个角度我会知道,我要去追求更广、更大、更高的那个不一样的经验以及思考。

3.

遗愿:父亲司马谈发愤且卒

等到司马迁这样壮游一路回来,回到长安,接下来又有另外一件事情对司马迁产生巨大的影响,那就是他父亲司马谈之死。

他是这样说的,“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他解释父亲为什么会死,父亲之死是因为汉武帝封禅,封禅是一个重要的仪式,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大事,但是在这个历史性的大事发生的时候,汉武帝做了一个显然司马谈、司马迁两代都不可能同意的决定——竟然可以不带太史令去。那么重要的事情汉武帝竟然没有让太史令这个本来就是要负责用去记录历史事件的官员跟去。

所以司马谈感觉到他自己的职责没有尽到,而且他觉得他被侮辱,因而“发愤且卒”,发愤且卒的情况下刚好儿子司马迁回来了,于是“见父于河洛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在病榻临终之前,握着儿子的手,司马谈对司马迁哭泣着说,“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於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於予乎?”换句话说他有一个巨大的焦虑,那就是我们这样几辈、几代,司马氏一路这样下来,我们所做的这些有意义的事情,会到我这一代就结束吗?不可以这样。

因此他交待司马迁说“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今天我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事实,这么重要的事情就发生在我的身边,我竟然不能够亲身经历留下记录,一旦我死了,“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你如果接了我的位置当了太史令,你一定要记得,你绝对不能够遗忘我没有办法做完的。

他没有办法做完,他留给司马迁的使命是什么?那就是作为汉朝人活在汉武帝时代,汉武帝封禅这样一个历史性的事件,放回到历史上我们应该怎么看,这变成了《史记》的关键。

司马迁通过父亲的遗愿告诉我们,你一定要知道历史是什么,你一定要有一个历史的模式在那里面,你才会知道在古今之变当中,哪一些事情是重要的,哪一些事情没那么重要。更重要的你要能够探索当下的这个时代,对于司马谈、司马迁而言,要知道汉武帝他到底做了什么,在汉武帝之前跟汉武帝之后,时代是如何变化。 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没有做完这两件事:没有把历史从古到今的模式探究出来,没有做到把当下这个时代放进到历史长流当中去进行解释,就没有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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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使命:小子何敢让焉

《太史公自传》中,有一段非常非常重要的话,是我们理解司马迁历史思想的关键,他说:“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 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他在讲说,从周公到孔子五百年,从孔子到到司马迁、司马谈这个时代也是五百年,为什么要特别去提这个?这就是一个巨大的自信跟巨大的野心,也就是说在周公之后有孔子,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我自己要做的事情就像是孔子继承周公一样,我是用写《史记》这种方式继承孔子。

说《史记》是一部历史学的作品,这是我们今天的概念和我们今天的分类,可是你要记得,当司马迁说“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那是一个多么壮大的野心跟自信,意味着他要继承经书,他要在经书已经没落或者是经书已经终止它的活力五百年之后,在孔子五百年之后,把这个任务交在他自己的身上,承担起来。

5.

志愿: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

这里出现一个人,我们并不确定他是谁,叫上大夫壶遂,他说:“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他意思说,你想说五百年前有孔子,五百年后有你,如果你要继承孔子,很显然你应该是跟孔子所写的记录历史的《春秋》有最密切的关系,我来问问你,孔子为什么作《春秋》呢?

司马迁回说“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 ”这段话极为重要,他引用了董仲舒的话,但是显然当他引用董仲舒话的时候,就是在彰显他自己的信念。

这段话重要到什么程度?如果我们对照《史记》的《太史公自序》,以及《汉书》里面《司马迁传》,就知道这里面有一个非常非常微妙的差别,这个差别再关键不过。到了《汉书》里面,“贬天子”三个字不见了,只剩下“退诸侯,讨大夫。”

关键在哪里?在班固他们心里,“贬天子”这个话不能讲的,天子皇帝是所有真理的最高位置,任何事情,真理、道理,你不可能不经过皇帝,不可能有任何东西压过皇帝的权威。但是,董仲舒当时说,而且被司马迁引用来认为这是历史最重要的职责,其实也就在于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必须要这三件事情一起说,因为这三件事情一起说,才能够真正叫做以达王事而已矣。

什么叫“以达王事而已矣”,这是司马迁通过《史记》探索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政治,如果我们用比较现代的语言来说,政治权利的运用以及人跟人之间的这种行为模式,它有没有一个最终的规范跟道理,司马迁要探索的就是这个。什么叫做“王事”,王事是说在政治、权利,还有人的行为模式上面什么是腐刑,一个绝对的道理。

从这个角度来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也就意味着《春秋》所建立的一个更高的原理原则,所有的都人必须服应于它,而这套原理原则从哪里来?来自封建规范,而规范只能够透过历史的记录,透过历史的探索,才有办法重建。

因而我们读《史记》不能光是读故事,《史记》里面有很多故事,但是在读故事的时候,要去问两个重要的问题:第一,用什么样的原理来统纳这些人的行为;第二,用什么样的原则来判断这些行为的好坏对错。没有这些看法跟观念,我们就没有办法好好的读《史记》,领略司马迁的用心。

6.

误解: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

讲完《太史公自序》,再来讲讲《报任安书》。这封信是司马迁在汉武帝太始四年(前93年)十一月写给其友任安(字少卿)的一封回信,这是了解司马迁发愤著书的第一手史料。

司马迁在什么样的情景下写的这封信?《汉书》里有几句话:“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这里指的是,司马迁因为“李陵之难”,接受了宫刑被阉割,然后进入宫中变成了太监,他不能继续在外朝当太史令、被迫放弃了他爸爸交待给他的遗愿,这样我们也就更了解了他为什么要去追究他的先世,因为他内心有高度的悲愤跟羞辱。

依照父亲的教导,他本应该要继续当太史令,可是他现在因为被阉割变成了太监,不能当外朝的官,他怎么办呢?他只好进到内朝去当中书令。中书令在当时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跟在皇帝身边,帮皇帝做抄写跟记录。

这个时候他以前的一个老朋友,益州刺史任安写了一封信给他。《汉书》说这封信“责以古贤臣之义”。任安的这封信司马迁不得不回,因为信里面是指责司马迁的。任安指责他的是什么是腐刑,你现在在皇帝身边,你有了这样的权力,你是这样的红人,你没有好好利用现在的职位。

任安当时是益州刺史,因为卷进了江充诬陷“戾太子”刘据的巫蛊之案而入狱,这是当时的一个大案,武帝父子反目,最后太子自杀。司马迁回信给任安的时候,“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任安活不了多久,他已经确定死罪。过了秋天就要被杀了。司马迁知道这件事,知道“卒然不可讳”,意味着这件事情已经无从挽回了。

为什么这个时候司马迁非要回信不可?因为他心里面有不得不说的话,因为他两年多来,一直觉得任安误会他。但是任安还活着,他可以不回信,因为他不想辩解,很难辩解。可是他现在知道,再不辩解,任安就死了,任安就会抱持着对他的误解,“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接下来他就没有辩解的机会了,因此他才写了这封回信,“请略陈固陋。”

我们了解《报任安书》的背景,然后才会有真正的冲击。

7.

伤害:最下腐刑极矣

司马迁要辩解的最关键的一件事情就是:你说我现在在皇帝身边变成了一个红人,你的感觉是这样,你知不知道我的感觉是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你们看到我变成了皇帝的红人,要我去照顾你们,你知道我多么样的情何以堪吗?

这里面有一段关键的话,司马迁说你知道我今天之所以能够在皇帝身边,我得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待遇,那就是宫刑(腐刑),他解释在他自己的看法当中,腐刑是什么。

他说:“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这段话里面,一直听到“其次、其次、其次”,也就意味着他一层一层解释说,受腐刑这件事情比什么要来的糟糕。一层一层数下来很可怕的,第一个最没那么严重的是辱先,你名声受到损害,你伤害到你父母先人。其次你侮辱到你自己。其次你受人家的脸色,还不止是名声,人家当面侮辱你。其次不止是人家的脸色,是人家用言词羞辱你,其次是你被打了,你在身体上受到屈辱。其次你在身份上面受到屈辱。其次你受了刑法,受到屈辱。再其次,你的刑罚不是一时的,会在你身上刺青这、或者是留下永恒的痕迹,包括砍你手脚,这是一层一层下来的。可是他说这样一层一层下来,都没有比受腐刑那样的严重。

所以他最后告诉任安,你到底有没有弄清楚我受到多大的屈辱,这是人能够想象最深最深的屈辱。而且他接下来用一大篇解释我为什么受到这样的屈辱,是因为李陵案,可是我因为李陵而受这个屈辱有道理吗?根本不是,这是皇帝一时的情绪,就让我受这么可怕的屈辱。

他在对任安那样沉痛地说,依照我原来的观念,依照我的想法,依照我的标准,我当然只能去死,我怎么可能选择受这种屈辱而活下来,我受的是第十层的屈辱,我干吗这样活下来,你了解吗?我为了要去到宫中,能够服侍皇帝,在皇帝身边,如果你真的想的是这个,你太不了解我,你对我的误会太深,那我为了什么?

所以接下来后面这段他就直接讲明了,因为我还有不能死的理由,这个不能死的理由如此强大,我非得要把我的《史记》写完不可。如果《史记》写完,或者我没有这个责任、没有这个使命,我早就死了,而且我会理所当然地死,都比现在活者还好。

8.

告白:难为俗人言也!

因为任安对司马迁的指责,所以逼出了他的这个告白,这个历史性的、感人的告白。这个告白意思是说,你让我去用权力、教我应该要怎么用权力,这对我是另外一层沉重的伤害,其实我服侍这个皇帝,我心里面有多少的不甘愿,他以他的一时的情绪,他冤枉我、把我陷入到屈辱当中,你以为我想要去伺候他,然后你们可以得利吗?我当然不愿意做。

他最后非常非常感慨,对着任安说:“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那真的是深刻的感慨,同时他也在解释为什么两年多他没有回信,因为他都没有把握任安能够理解,虽然这是一个老友,已经做到益州刺史的大官,但这个人算得上智者吗?还是俗人呢?

两年多之后他非讲不可,因为他心里面蓄积了一直讲不出来、一直没有对人讲的这个情绪跟这个情怀。现在一想到任安觉得他是一个小人,在皇帝身边讨好皇帝,谄媚皇帝,得到了权力,还竟然不用在对朝廷有效地推荐人才,帮助老友,只在那里自己享受权力,他一想到任安要抱持着这样对他的误解去死,然后永恒,再也无法改变,他终于受不了,他终于留下来这封信。

我们非常感谢司马迁留下了《报任安书》,从这封信我们知道,在中国文明甚至人类文明上,这是一件多么可贵的事。还好,司马迁有这样的抱负,还好他这样苟且委屈活下来,我们今天才有这一百三十篇庞大丰富的《史记》作为我们共同的智慧跟思考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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