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山新庄学收官之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精义》新近上市,本号连载书中的《庄子学派与反庄派两千年博弈史》,让庄学之友先睹为快。

历史进入西汉,庄子学派进一步发展,形成了西汉庄子学派。

西汉早期实行“黄老之治”,道家受到普遍尊崇。朝廷主要尊崇老子,士林主要尊崇庄子。由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导致《汉书·艺文志》著录之书百不存一,所以西汉庄子学派的成员大都沉入了历史忘川,目前确知的仅有二人。

西汉初期的枚乘(约前210-前141),是目前确知的西汉庄子学派第一人。

汉文帝时,枚乘为吴王濞郎中。吴王濞密谋叛乱之时,枚乘以《上书谏吴王》劝阻。吴王濞不纳,枚乘即去。汉景帝即位,采纳晃错之策,发布“削藩令”。吴王濞遂与六国发动叛乱,枚乘又上书谏之。汉景帝平定七国之乱,召拜枚乘为弘农都尉,枚乘称病辞官。汉武帝即位,以安车蒲轮的最高规格征召枚乘。事详《汉书·枚乘传》。

枚乘是史家公认的汉赋第一名家,名篇《七发》是史家公认的第一汉赋,标志着汉赋的正式诞生。《文心雕龙》予以确认:“枚乘离艳,首制《七发》。”

《七发》是致敬庄子、魏牟之作。篇名之“七”,兼扣庄子所撰“内七篇”、魏牟所撰《秋水》北海若教诲河伯的七番问答。文体仿拟《秋水》,变成吴客教诲楚太子的七番问答。

《七发》最后一番问答,吴客如此教诲楚太子:

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左览观,孟子持筹而筭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

枚乘列举先秦巨子,庄周列于第一,魏牟列于第二,超越所有诸子百家,居于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前,尊为“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的“要言妙道”。孔孟、《左传》仅备“览观”。

枚乘甚至未言道家祖师老子,仅言影响最大的老子传人杨朱,以及楚国道家詹何。墨翟是墨家祖师,便蜎(环渊)是齐国稷下学宫的著名学士,均非道家。

先秦古籍极少言及詹何,因为詹何既非诸子中的重要人物,亦非道家中的重要人物,仅对庄子学派的魏牟一系才是重要人物。魏牟亡国以后游楚,曾受楚国道家詹何教诲,然后至宋师事庄子弟子蔺且。枚乘把“魏牟”列于“庄周”之后,又举仅对魏牟进入庄门非常重要的“詹何”,证明枚乘的师承出于魏牟一系。枚乘生于魏牟卒后约三十年,中隔一代,当属魏牟再传弟子。

荀况《非十二子》把“它嚣(庄周)、魏牟”列于第一组予以贬斥,枚乘《七发》把“庄周、魏牟”列于第一组予以尊崇,从正反两面证明,战国晚期的荀况、韩非师徒,西汉早期的枚乘及其交游的唐勒、邹阳、司马相如等人,全都熟读魏牟版《庄子》初始本,全都明白魏牟是庄子学派的代表人物。

枚乘《上书谏吴王》,其中一节与《庄子》相关:“人性有畏其影而恶其迹者,却背而走,迹愈多,影愈疾,不如就阴而止,影灭迹绝。”类似之语,不见于魏牟版《庄子》初始本,却见于刘安版《庄子》大全本增入的杂篇《渔父》:“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庄子是什么学派的,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

枚乘比刘安大三十一岁,所以撰写《上书谏吴王》之时,《渔父》尚未编入刘安版《庄子》大全本。《渔父》与魏牟所撰《盗跖》、《庚桑楚》、《列御寇》等篇,同为中国短篇小说的祖构,主题又同于《盗跖》,所以《渔父》撰者与枚乘一样出于魏牟一系。《渔父》撰者或为枚乘,或为枚乘师友,难以判定。究竟是先有《渔父》,然后《上书谏吴王》化用,还是先有《上书谏吴王》,然后《渔父》化用,同样难以判定。可以判定的仅是,枚乘自撰或其师友所撰的《渔父》,在撰成、流传若干年之后,被刘安收入了刘安版《庄子》大全本。

贾谊(前200-前168)、韩婴(前200-前130)同年出生,比枚乘(约前210-前141)约小十岁,比刘安大二十一岁,所以作品中均曾抄引、化用魏牟版《庄子》初始本,未曾抄引、化用刘安版《庄子》大全本的新增之篇。贾谊、韩婴均为儒家,不属西汉庄子学派。

淮南王刘安(前179-前122),是汉高祖刘邦幼子淮南王刘长之长子,是目前确知的西汉庄子学派第二人。刘安生年,枚乘约三十一岁。枚乘卒年,刘安约三十八岁。枚乘、刘安是同时代的前辈、晚辈,同属西汉庄子学派。二人有无师承虽不可考,但是刘安的众多门客中,必有枚乘一系的西汉庄子学派成员,否则《渔父》等篇就不可能进入刘安的视野。枚乘一系的刘安门客协助刘安编纂了《庄子》大全本和《淮南子》内外篇,并在《淮南子》内外篇中大量抄引刘安版《庄子》大全本。

刘安酷爱魏牟版《庄子》初始本,也喜爱西汉庄子学派枚乘及其师友的作品,认为《渔父》等篇也应收入庄子学派总集《庄子》,于是在其门客协助下,把魏牟版《庄子》初始本扩充编纂为刘安版《庄子》大全本:魏牟版的庄撰“内篇七”,原封不动,不增不减。魏牟版的“外篇二十二”,扩充为刘安版“外篇二十八”,补入“新外篇六”:《骈拇》、《马蹄》、《刻意》、《缮性》、《在宥》、《天道》,撰者是战国晚期至西汉早期的庄子学派成员,包括刘安及其门客。新增魏牟版没有的“杂篇十四”:《说剑》、《渔父》、《泰初》、《百里奚》、《子张》、《马捶》、《阏弈》、《游凫》、《子胥》、《意修》、《卮言》、《重言》、《畏累虚》、《亢桑子》,撰者是西汉早期的庄子学派成员,包括枚乘及其师友、刘安及其门客。新增魏牟版没有的“解说三”,撰者是刘安。刘安版《庄子》大全本,共计五十二篇、十余万言,比魏牟版《庄子》初始本多二十三篇、四万余言。

刘安版《庄子》大全本是西汉早期结集的第二部庄子学派总集,其中刘安所撰“解说三”《庄子略要》、《庄子后解》、《解说第三》,又被刘安收入了《淮南子》外篇(今佚),成为刘安编纂《庄子》大全本的铁证。刘安所撰《庄子略要》曰:“考验乎老庄之术,而以合得失之势。”这是汉语史上首言“老庄”。

魏牟版《庄子》初始本成书以后,战国晚期至西汉早期风靡天下,诸子大佬爱之反之,天下文士读之抄之。庄子学派的弟子后学则仿之拟之,成为刘安扩充编纂《庄子》大全本的素材。刘安选取了二十三篇增入《庄子》大全本,弃选作品不知凡几。

刘安版《庄子》大全本成书以后,再次风靡天下,天下士人无不顶礼。刘安新增的《骈拇》、《马蹄》、《说剑》、《渔父》等二十三篇,尽管风格大相径庭,水准参差不齐,后人褒贬不一,但其文辞之优美,想像之奇特,仍然超越其他先秦诸子和西汉无数名家,被刘安以后两千年的中国士人视为珍宝。其中的相对劣篇《说剑》等,后人盲信郭象谬见“外杂篇均为庄撰”而视为庄子亲撰,也不以为异,比如李白《侠客行》就是《说剑》的生吞活剥,足证其极致品质仍然全面碾压古今一切汉语作品。所以庄子学派总集《庄子》汉后两千年渗透进入中国文化每一角落,既是受惠于庄子亲撰的“内七篇”,也是受惠于非庄所撰的“外杂篇”。

其他先秦诸子的个人著作,无人仿拟演绎,无人收集编纂,仅有魏牟版《庄子》初始本,先被士林仿拟演绎,后被刘安收集编纂,这是庄子学派从战国晚期至西汉早期不断发展壮大的自然结果。百余年间,庄子学派人才辈出,华夏英才齐集庄门。

西汉中期,汉武帝宣布“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是影响汉后两千年的华夏历史重大改道。

直接影响之一,是汉武帝诬陷首言“老庄”、编纂《庄子》大全本的刘安谋反,使其被迫自杀,一举终结了西汉庄子学派。庄子学派进入了西汉中期至东汉灭亡的两百多年低谷期。

直接影响之二,是汉武帝时期的士人被迫弃道入儒。即使内心崇尚“黄老”或“老庄”,也不得不假装弃道入儒。

弃道入儒的第一案例,是与汉武帝同时的司马谈、司马迁父子。

西汉初期崇尚“黄老之道”,导致“文景之治”,所以司马谈所撰《论六家之要指》,对阴阳﹑儒﹑墨﹑名﹑法五家各有褒贬,独对道家有褒无贬,评价最高: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司马迁不得不在《史记》中兼采道儒,假装弃道入儒。

司马谈(前169-前110)比刘安(前179-前122)小十岁,司马迁(前145-前90)比刘安(前179-前122)小三十四岁。所以刘安编撰的《庄子》大全本和著述的《淮南子》内外篇,是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的必读书。

司马迁采纳了刘安首言的“老庄”,《史记·老子列传》附入《庄子传》:

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庄子是什么学派的,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司马迁所举《庄子》五篇,《盗跖》、《胠箧》二篇已见魏牟版《庄子》初始本,《渔父》、《畏累虚》、《亢桑子》三篇是刘安版《庄子》大全本新增之篇。司马迁所引庄子之言“游戏”,不见于魏牟版《庄子》初始本,引自刘安版《庄子》大全本。司马迁所言《庄子》“十余万言”,不合于魏牟版《庄子》初始本,合于刘安版《庄子》大全本。证明司马谈、司马迁父子所读、所论《庄子》,不是魏牟版《庄子》初始本,而是刘安版《庄子》大全本。

后于司马迁的刘向(前77-前6)《别录》、刘歆(前50-后23)《七略》曰:“《庄子》五十二篇,宋之蒙人。”证明刘向、刘歆父子所读、所论《庄子》,也不是魏牟版《庄子》初始本,也是刘安版《庄子》大全本。

司马迁处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发韧阶段,尽管认为庄子“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但不因此否定庄子,未加任何贬语,而是礼赞庄子“王公大人不能器之”,亦即表彰庄子的“不臣天子,不友诸侯”。

刘向处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强化阶段,所以刘向《别录·孙卿书录》抨击庄子曰:“庄周滑稽乱法。”

司马迁的赞庄和刘向的贬庄,成为汉后两千年宗庄派、反庄派的先声。

(本文是《庄子学派与反庄派两千年博弈史》第三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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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精义,张远山著

北京出版社2022年10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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