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金浩森 模特:灰灰
我们常常形容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为“倾城之恋”。
短短四个字,只是念上去,便在唇齿间无限缠绵,勾得人心里幽愁暗恨。少女时代,我曾为这四个字神魂颠倒,直到看到张爱玲的《倾城之恋》。
范柳原和白流苏,一个是心性凉薄的浪子,一个是走投无路的弃妇,他们的爱情掺杂着算计。他不愿为她终结浪荡,而她却希望他能终结她的漂泊,于是彼此爱慕也彼此怨恨。等到爱慕与怨恨都被耗尽的那一天,他们之间的故事也就完了。然而香港突然沦陷,于是“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他们终于在这一瞬间谅解了彼此,从此天长地久地一起生活下去。
不是爱情以其缠绵倾倒一座城,而是一座城的倾覆成全了一段庸俗的爱情。
年幼的我看完《倾城之恋》后大哭一场,为看到爱情里满含委屈与妥协的千疮百孔。
后来我渐渐明白,大多数爱情得以成全,都免不了一场倾城之事。
连那场被誉为世纪之恋的赵四小姐与张学良的爱情也是如此。
我们这样概括这段爱情:为促成抗日战线,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因此遭受到长达半个世纪的幽禁。半个世纪里,他的红颜知己赵四小姐始终陪伴身边,最后与之白头偕老。
英雄美人相濡以沫,听上去真动人是不是?然而正如张爱玲所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爱情也是如此,拎起来在阳光下抖一抖,总能抖下几个蚤子。
张赵恋的蚤子,是“风流”二字。
他是真风流,早在赵一荻之前,他已有妻子于凤至和谷瑞玉。哪怕在与她交往的同时,他还在同时交往着蒋四小姐、唐怡莹……他天生是蝴蝶性子,不可能为一朵花永久地停驻。
若不是西安事变。
张学良晚年时说:“我这个生活呀,就到了三十六岁,假如没有西安事变,我不知道我还会有什么经验呢。”
他自评“一生无憾事唯一爱女人”,一生中有名有姓的情人就有十一位。假如真就那么春风得意下去,很难说会再制造出多少爱情传奇来。
恰恰是一场西安事变给了赵一荻机会,让她成了他爱情上的终结者。
但是若说成全这一场倾城之恋的仅仅是西安事变,对赵四小姐来说未免有失公允。
在这场爱情里,她付出的实在太多了。
初遇那年,他二十七岁,与袁克文、张伯驹、溥侗并称“四公子”,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而她少女盈盈一十六,家世虽不足以与张家并驱,但父亲赵庆华曾官至北洋政府交通部次长,亦算是出身名门。
她因容貌秀美登上《北洋画报》封面,因缘际会下,封面为少帅所见,惊艳之下,由此开启了这段世纪之恋。
不喜欢赵一荻的人,总爱斥责她是个小三,却忘了那个年代的婚恋观本就不同于当代。而那年的赵四小姐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初涉情场就遇老手,就仿佛小虫撞进蛛网。不是没有过挣扎,正如她在日记中写的那样:非常爱慕张少帅,可惜他已有妻室,命何之苦也!
命何之苦也!然而为之奈何也!他之于她倾城之恋结局,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所以当分别半年后,当丧父且重病的他发来邀请,约她去他的故乡沈阳一叙时,她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火车载着她从天津呼啸而去,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作别的不只是天津,而是整个瑰丽莫名的前半生。
她不知道,她一离开,父亲即刻以“私奔”为由登报声明与她脱离父女关系。
从此以后,她再无父母姊妹兄弟,所能倚仗的,只剩下一个他。
而多年后回忆起这场私奔门,张学良这样讲——
“后来老爷子登了报,把她赶出了祠堂。这样她就回不去了。怎么办?弄巧成拙了,本来她都跟别人订了婚了。所以我说,天下事就是这样,婚姻之事就是这样阴差阳错的。”
说是弄巧成拙,弦外之音,那次邀约,他邀约的不是她的余生,不过一时之欢而已。
如果没有她父亲的那一纸声明,或许他们也就不过是几日缠绵。至于未来,谁晓得还有没有未来呢?他的情史上,满满的都是断章。
这一次,为和他在一起,她付出的代价是亲情。
她用所有的骨肉亲情,拿去交换有他的、坎坷难料的下半生。
这样的牺牲,饶是铁石心肠也会感动,何况他对她原也有情。破天荒地倾城之恋结局,他为她违背对亡父和发妻的誓言,牵着她的手来到张家老宅,不惜对发妻拔枪相向,也要把她留在身边。
她最终以女秘书的身份留下,尽管是住在张宅之外,名为秘书,实为外室。
从赵四小姐来到身边到被幽禁前的十余载光阴里,他的身边仍是红颜不断,绯闻的对象甚至还有墨索里尼的女儿。而她以未及双十的年龄为他生下儿子张闾琳,陪着他大江南北海内海外,却仍旧未得一个名分。
若非深爱,谁愿受此委屈。要知道,原本她也是有机会成为别人名正言顺的妻子的,而不是一个暧昧的,随时可能被抛弃的女秘书。
这十年,为和他在一起,她付出的代价是安稳。
一转眼十年过去,西安事变终于终结了少帅的浪荡,他变成了阶下囚,再不是权势滔天的将军,更不复初见时那个风流倜傥的青年。然而当他向她发去电报,希望她可以去他幽禁之处陪伴他时,她再次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是一场比当年更为盛大的“私奔”。
当年他权势滔天、风流倜傥,她奔他而去,一是为荷尔蒙所驱使,二来也是怀抱着几分“早岁那知世事艰”的天真。
而这一次,她已年近而立,经历了种种爱情中的不如意,也懂得了生活的艰辛。她在香港,麟儿在畔衣食无忧,凭什么要放弃这样的生活,去奔赴一个无尽的牢笼,她甚至都没得到过名分!
她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她还年轻,还可以拥有更多种人生的可能。
但她没有。
这一次,为和他在一起,她付出的代价是自由。
她离开了香港,去到贵阳麒麟洞陪伴他。后来的半个世纪里,跟着他从麒麟洞辗转开阳、息烽、桐梓、重庆、台湾……
幽禁岁月里,昔年衣香鬓影的生活彻底如云烟般幻灭,曾经云裳羽衣的瑰丽少女洗去铅华,身着蓝衣,脚蹬布鞋,学会了烹饪和踩缝纫机,做他的保姆,也做他的解语花。
半个世纪的陪伴,舍弃一切只为他,终于换来正果:1964年,她终于成了他的白发新娘;1995年,幽禁终于解除,她和他定居夏威夷安度余生;2000年,张学良百岁诞辰,庆典现场,他握着她的手当众深情告白:我太太非常好,最关心我的人是她,这是我的姑娘。
得此告白,二十三天后,她在医院含笑离世。
一年后,他随之而去,死后就葬在她的墓旁。而与之相对的是,他的发妻于凤至在自己墓碑旁为他留的那个位置将永远空空荡荡。
遥想当年,张家老宅,少女赵四向于凤至扑通一跪,愿不要名分只求能留在少帅身边。
可曾想过,半个世纪后,她会成为这场感情游戏真正的赢家呢?
歌曲里唱: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
这话不假,张赵之间的这场倾城之恋得以成全,是时势使然。但在天时地利之外还有人和,赵四小姐的“人和”便是她的执着。
总结赵四一生,实难夸上一句“才女”,却堪称一句“情种”。她为情而生,爱情就是她的全部。从少女时代确定了这一信仰后,她的毕生都在为之奋斗。她为爱情所付出和抛弃的,于常人实难想象。
作为寻常人,我们总在爱情里斤斤计较,因此所失良多。在一起时未必开心,分手后也不见得快乐。
太在乎蚤子,于是也就失去了那袭华丽的锦袍。
在情爱里,赵四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聪明。
一座城的倾覆或许能成就一段爱情,但说到底,能成全自己的人,唯有自己。
——原文载于2019年7月爱格B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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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沈鱼藻,爱格签约作者。故纸堆里蠹虫,老歌声里寻梦人,有许许多多老故事,讲给诸位听。
已出版:《旧梦1913》《旧梦1937》《旧梦·望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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