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把菜刀明显因为杀戮太多有些钝了，可是那人毫不在乎，习惯性的在那拔光了毛的纤细脖子上反手一割，因为失之锋利，所以看上去有些费力。
被割断脖子的芦花鸡无论怎么悲痛不甘，最终也只是嘶叫着在鸡贩子有力的大手中徒劳挣扎 ，任由鲜红滚热的血液顺着裂开的口子泉水般涌入地面的塑胶桶，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血和其它的鸡血混杂在一起。
我眼看着还未死透的这只鸡被随手扔入褪毛机，那人漠然的启动马达，机器轰鸣转动的同时，鸡毛湿漉漉的被卷出，仿佛还可以看到那黑暗的滚筒里一只鸡还在做垂死挣扎，隐约还有愤怒的嘶鸣……
我不喜欢逛菜市场，更不喜欢这血淋淋的杀戮——可是这只鸡是我选的，我有朋友要招待。
片刻之后，我还要去目睹一条鱼在我指点之后开肠破肚。
与此同时，耳边还充斥着活羊被宰的惨叫，猪牛的脊骨在砧板被砍折的声音，各种鲜血、肚肠、碎骨、死亡的眼神、离别的氛围、挑肥拣瘦的人群、讨价还价的笑语，喧嚣着整个菜市场。
我不明白世界怎么会如此复杂，同一个地方，竟然可以是地狱般的屠宰场，同时还可以是购物者的天堂！
我不喜欢菜市场。
2
最近总是在做梦，做同一个梦：在晦暗不明的梦境里，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总是用奇奇怪怪的眼光看我——准确来说是看“我们”。
“我们”就是指梦中熙熙攘攘不知为何而在要向何处的所有人。
那些奇怪的人和我们长得一样，不过他们似乎不和我们生活在一个地方。
他们高高在云端，不易察觉的露出半边脸，我们在他们眼皮底下散漫的生活。
这些眼睛扫过人群，也扫过我。
描述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冰冷、玩味，挑剔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我不喜欢这种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他们上下瞄着，就像一条条滑腻腻的毒蛇吞吐着舌信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攀爬。
除了我，再无人察觉这诡异存在，但不断有人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被无声带走——一个人被看中，就会有一个面相普通的陌生人下来牵起他的手——没有挣扎，也没有多余的话，牵上手，这个人就会乖乖的跟对方走——不知道他们会到那里去，总之潜意识告诉我那并不会是个好去处，至少对于我们。
这是个噩梦，并不仅仅是那毒蛇般的眼光和未知的去处，更多是因为身处这种恐惧之中的孤独。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东西只有我看到，而所有人都在浑浑噩噩的微笑。
笑得很开心。
不知所谓、不可理会。
没有谁有空关心我，茫茫人海，彷徨无助，恶寒充斥心底。
3
这一天，终于最恐惧的事情来了，一个说不清年岁的陌生人来到我面前，缓缓伸出了左手。
右手背在身后，不知道是不是隐藏着一柄尖刀！
我不敢反抗，只有哆哆嗦嗦的将手递给他。
一开始他面无表情，此时却用奇怪的眼神扫了我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言语。
他的手冰冷而生硬，带着一种无可反抗的压力。
牵着我的手开始向上走，忽然我就像充满氢气的气球，一下子失去重量，身体无限轻，禁不住的向上漂浮，越行越高，距白云越来越近，离地面越来越远。
我忍不住回头凝望——恐怕、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4
穿越云层，云雾散尽，我站在一个房间中央。
一个女人推门走了进来，白色的连体裙勾勒着曼妙的身材，披肩的黑发衬托着姣好的面容，一切都美好的恰到好处。
一时间我竟忘记了恐惧，也忘记了想象此地是什么地方，门外是什么，整个房间只有我和她。
我敢保证，有生之年，我从没见过她，这个女人本来是我第一次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感觉我们像是认识了好多年，不仅认识了好多年，而且还很熟稔。
但是却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只是莫名的有股亲近感——在遇见她那一刻凭空产生，挥之不去。
她的微笑甜美而温暖，慢慢走近，就像无比亲密的亲人、恋人，此刻正准备和自己团聚，眉梢眼角似乎溢满了某种重逢的惊喜——陌生而又熟悉，这新奇的感受令人陶醉，那一刻我忘记了所有恐惧，几乎就要完全融化在这甜蜜温馨的梦境里。
我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最后一刻我居然还清楚的记得这是在梦境里，然后冒失的问了一句可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且十分不该问的话。
我张嘴就问：“你是谁？怎么到我梦里来了？”
话刚一脱口我就后悔了，还没等到自己反应过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懊悔，现场微妙的变化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5
一句话问出，现场气氛陡变，瞬间美梦变恶梦。
一般人应该没这本事！
一般人也应该没这境遇！
怎么说呢，转变很诡异——房间还是那个房间，没有变大也没有小，粉红的墙壁温暖的灯光；眼前的人还是那个人，白色的连体裙勾勒着曼妙的身材，披肩的黑发衬托着姣好的面容，整个房间只有我和她，既没有披头散发，也没有青面獠牙。
可是确实有一些变化被我敏感的察觉到了：原来温馨的气氛忽然变得诡异，对面女人美艳的笑脸依然保持微笑，似乎一成不变，但是她的眼睛忽然已经冷得像块冰，脸上嘴上都在笑，可是眼睛里已经没有一丁点笑意，整个变化就像原本温暖的太阳，忽然变成冰里的灯影一般——光还在，可是却映得人浑身发冷。
这微妙的变化，使原本暖意融融的房间忽然变成冰窖，原本以为亲密温柔的恋人忽然瞬间演变成陌生麻木的路人，这落差本已令人不舒服，何况她还在保持着微笑向我靠近，冰冷的眼神里充满了“你知道的太多了”的寒意——前一刻还是温柔乡，后一刻忽然寒冰地狱，巨大落差，天上地下。
然后毫无意外的，变化多端的梦境忽然消散，我蓦然惊醒，大汗淋漓。
6
房间确实是我的房间，人世间常驻的那间房，可是我的房间已经多了一个“人”。
白衣白裙、长发披肩。
浑身散发熟悉而又陌生的气质，使人感到亲近又不得不保持距离。
她的微笑看起来虽然还是那么美丽，可是我的心却像老虎嘴边的兔子，想大跳，想大叫，却不敢擅动分毫。
她的神情看起来也毫无恶意，但是半夜三更，你梦里的人在你醒来之后忽然在你面前出现，你是否还能保持镇静？
躲开梦境，没躲开人。
“你的问题不想问了吗？”
她轻轻开口说话，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话，没有声音的时候我深感恐惧，现在有了声音我却更加恐惧。
这证明我看到的不是幻觉。
这是真的！
我祈祷一万次希望自己还在梦里，然后赶快醒来。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这次我记住了。
“我本来已准备要下手了，可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这种情况，所以觉得还是和你聊聊的好，就把你放回来了！”
她坐在床边对我如此说，这么近的距离，我紧张到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我敢保证，这绝对不是因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羞涩。
“你现在可以问问题了。”她玩着自己的手指不动声色的说，我看到她的指甲长而锋利，“不然我可要生气了！”
我想我还是好好听话和她好好谈谈的好。
7
“你刚才说‘本来已经准备下手了’是什么意思？”我脑子很乱，不知道先问什么，只好先抓住她的话头开始。
她翻翻白眼：“明知故问，当然是杀了你呀！”
“我……我得罪了你吗？”我不解。
“没有。”她笑笑，不等我问，就抢着说：“你想问为什么要杀你对不对？谁规定非要得罪我才能杀你？你们人啊，就是这么死脑筋，难道不能是因为需要才杀你？”
她这一句“你们人啊”让我感到很毛骨悚然，以至于让我忘记思考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看我表情似乎明白了我的疑惑，她自行解释：“你想的不错，我不是人，我们只是长得很像，只是生命形态不同。”
“那你是什么？”我提心吊胆问。
“我是佛，我是魔，我是诸神，我是上帝，是万物，是一切。”她悠悠道，“我们是你们人永远莫测的至高存在，我们的关系就像你们和你们圈养在院子里的猫啊狗啊鸡啊一样，你们也是我们养在生态园的食物和宠物，只不过我们这个园子要比你们想象的大一些而已。”
我一时有些不敢相信：“我们是你们圈养的宠物和食物？”
她微笑点头：“抱歉，说句你不想听的话——就像你们养猪羊一样梦女是什么意思，我们也在养着你们，地球是我们开发的生态园，也是菜市场。”
这个时候我忽然想到了古时候人类圈养的猴子，每当贵客来的时候，主人会邀请客人到后院去挑肥腴些的猴子，看中的猴子就会被捉去做成猴脑——那个时候人们在猴子身上瞄来瞄去的眼神可能就和刚才梦中那些看我们的眼神是无二致的——怪不得感觉眼神毛毛的，原来是在挑选食材啊！
我一身冷汗：“那么你是……”
她笑笑：“我平常吃素，我不吃人。”
她顿了一顿梦女是什么意思，像是故意的：“但是我是屠夫！”
乍暖还寒、初喜又惊：“你是屠夫？你的刀呢？”
她笑笑：“你是不是还想问我的屠宰场在哪里？你以为我们像你们那样不文明啊——获取食物需要那么血腥吗？在一个舒适漂亮的房间里进行不是更好吗？自己工作起来舒服，也可以减少食物临死前的恐惧！至于刀——不到最后一刻你是看不到的，我会在你最陶醉的时候悄悄将它刺入你的心脏，刀子很利，我们经常打磨，而且是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忽然下手，所以刀子真正刺进去的时候，你是不会感到痛苦的——这是我们世界倡导的无痛苦屠宰！当然，另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你们人类太胆小不禁吓，一吓现场就会变污浊，而且肉也会变酸，客人不满意，我们清理起来也很麻烦，所以先辈们总结了无数经验终于创出了这么一整套完整的屠宰程序，你们这代人真享福啊！”
她说杀人就像喝茶吃饭一样自然，面不改色而且得意洋洋。
我有些愤怒：“你们这样把我们当什么了？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
“笑话，难道你们杀猪宰羊的时候还会考虑它们的感受吗？”她一脸的不屑，“何况你们一点也不吃亏，我们把你们放在最高位置，地球上的一切任你们人类予取予夺，你们吃猪羊，我们吃你们，岂不是很公平？”
我竟无言以对。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原来我们在这边屠牛宰羊大饱口腹之欲，在那一边我们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
怪不得在菜市场一直揣揣不安，原来隐约察觉到了报应。
“不要以为你们养起来很容易！”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居然还要在这里诉苦。
“你永远不可能知道我们付出了多少？”她说，“为了保证产量和质量，开始的时候我们要教你们繁衍生息、筑巢取暖、打猎捕鱼、看病吃药、养桑种田。”
“为了使你们身心愉悦保持肉质鲜美，我们还要额外教导你们文化娱乐、健身保养；最操心的是你们实在太不安份，平时杀杀砍砍些树木猪羊不够？动不动还互相屠杀——想过我们的感受吗？无端一场战争下来造成死伤得减产多少？再加上零零碎碎的天灾，每年统计的损失真的很肉疼！”
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各种天灾人祸就不说了，还有些人养的白白胖胖的，会突然脑筋转不过弯，想自杀就自杀了，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可贵，这总体下来也不是一个小数，所以我们还得辛苦建立宗教啊文化啊什么的倡导文明引导和谐——试问你们养动物的时候会付出这么多吗？总之一个字，累啊！据说我们高层正在考虑，是不是在恰当的时候换一种全新的食材——就像很多年前养腻了恐龙那样，彻底大换血，培养新品种！”
大换血？新品种？这又是几个惊天秘闻啊？
怪不得她说自己是佛是魔是诸神是上帝是万物是一切，原来根由在这里啊！
8
我忽然有些后怕：“你告诉我那么多干嘛？”
我想到了一件事，知道的越多，危险越大。
她望着我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于是嗤之以鼻：“你想多了，我不会灭口的。”
“那你就不怕我把这些说出去？”我忍不住好奇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忍不住想扇自己嘴巴——我想到了好奇害死猫！
她笑了：“我有什么好怕的——你觉得说出去会有人相信吗？就算相信了又怎样，难道还能有什么改变吗？”
“事在人为！”我忍不住再次脱口反驳——这是长期流传在人间的一个非常有道理又励志的成语，然后我的汗就下来了——自己这是在干什么？难道我这是在鼓励对方灭了自己吗——激动的时候总把不住嘴，天地良心，我这是在和谁过不去啊？
她眨眨眼：“你可以试试？”
幸好她不和我计较。
然后我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时候我都被挑上去了，你为什么还要放我回来？”
“因为你的思想太复杂！”她笑笑，“在我们那没有谁会喜欢思想复杂的食物——既然明知道售不出去，我为什么还要脏自己的手给自己找麻烦呢？白费力气的事情我不干！”
我愣住，这确实是个不错的理由！
她忽然靠过来，用幽幽的口吻说：“但是你千万记得了，下次千万别再被挑中，那可未必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她的笑和她那黑洞洞的眼睛盯得我直发毛，然后我就醒了。
是的，我又醒了。
9
梦生梦醒？梦里梦外？
我不知道一个梦可以有几层梦境。
房间还是我的房间，世界仿佛还是原来的那个世界，可是我已经不敢肯定，这究竟是现实，还是自己又陷入另一个奇幻的梦。
又或者，自己早已在某一刻死去，只余残留的意识游荡在一个又一个变幻莫测的梦境中，自欺欺人，给自己还活着的假象？
无从得知。
这个世界有着无数我们无法解释的事情，古往今来浩如烟海的众生中我也只是一个平凡的连自己从什么地方而来要到什么地方而去的人都弄不清楚的局中人，怎么还有能力和机缘破解那么多匪夷所思的隐秘呢？
我终于知道梦的最后那女人若有深意的微笑是什么意思了。如果我正儿八经的把这些“梦话”告诉别人，结局不是被指责神经病，就是会被当做梦没醒。
这正是她的厉害所在！既不需要灭口，也不用繁琐手段令人失忆，她自有办法，让你有口难言。
我问了很多问题，但却忘记问最重要的两个问题。
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应该开始就问的，我却忘记问了。她们的世界会怎样取名字呢？如果和我们一样，也许我正遭遇上古的某位女神，儿时的自己可能还读过有关她的神话。
另一个问题：“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这应该最后问的问题，我也忘记问了，或者说是没来得及问。如今，不知道她在谁的梦里徘徊。
梦里梦到的陌生人很少能梦到两次，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能梦到那样一个梦一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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